五月初五的风掠过黄土塬时,总带着股执拗的清甜,那是艾草混着新麦的气息,在关中的沟沟壑壑里打个旋儿,然后缠在了家家户户的门环上。塬上的端午是藏在绳结里的密码,解开它,就能看见光阴深处的褶皱里藏着数代人的晨昏。
天不亮,村里的婆姨们就挎着竹篮往塬上走,六奶奶的银发在晨光里晃成白绒球,她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,艾草要趁日出前采割,茎秆上凝着月光的露水,据说能洗去一整年的晦气。婆姨们将艾草背回家后,捆成束后先在门槛上磕三下,扬起细碎的草屑。老辈人说,这一磕能把艾草的灵气震出来,将晦气挡在门外,保佑家人平安健康。
太阳爬上塬头时,家家户户的灶头已热闹非凡,婶娘姨姨们坐在各家的案板前和面揉面,雪白的面剂子在她们的手中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了虎娃、石榴、盘龙等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吉祥物,然后再用花椒籽做眼睛,给虎娃添上神气;用红豆嵌成花蕊,让石榴花充满生机。上笼前,还要在蒸笼角塞片艾草,说是这样能让面花带上塬上的魂,蒸出的不仅是面食,更是对生活的祈愿。晌午时分,巷道里飘起雄黄酒的辛香。邻居七旬的李大爷坐在门槛上,用旱烟杆敲着瓦罐,慢悠悠地说道:“这酒得用五月初五的露水调,画个‘王'字,虫豸见了都绕道。”男娃们排成队,仰着脖子等他点酒,凉津津的酒液顺着额头流进衣领,惹起一阵哄笑。女娃们躲在墙根编五彩绳,五种颜色的丝线在指尖翻飞缠绕,要赶在太阳露头前系在手腕上,说是绳头打个死结,就能把好日子捆得牢牢的。
后晌的晒谷场上,即使在机器发达的现在,依旧有人脱了布衫打连枷。金黄的麦粒在木枷下蹦跳和着“嘿呦嘿呦”的号子,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。不知谁喊了声“送端午咯”,只见几个壮小伙抬着竹匾穿过巷道,匾里堆着新摘的杏子、刚蒸的花馍,还有用红布裹着的雄黄酒坛,这是给新嫁娘送的节礼,竹匾四角还要插四根艾草,像是给喜庆事儿镶了道辟邪的“金边”,一路走,一路洒下欢声笑语。
暮色染黄塬坡时,孩子们的灯笼亮了。用彩纸糊的兔子灯、荷花灯在塬路上晃成流萤,忽明忽暗的烛光里,能看见他们手腕上的五彩绳褪成了淡色,按老辈人的说法,要在端午后的第一个雨天,把绳子解下来扔进河里,让流水带走灾厄。孩子们踮着脚把绳子抛向渭河,看它们像游鱼般漂向深处,远处的戏台上传来秦腔声,正唱着:“雄黄烈,艾草长,端午的月亮照故乡”,声线裹着塬上的风,在河谷里撞出细碎的回声。
如今站在城市的高楼间,看见商场里的香包绣着精致的花纹,却再也寻不到塬上那种用野菊、艾草填充的土布香包。在某个深夜整理旧物时,从木箱底摸出一截褪色的五彩绳,指尖摩挲着凹凸的绳纹,忽然就听见了六奶奶剪艾草的咔嚓声,恍若又看见塬坡上的艾草在风里轻轻颔首,每片叶子都在说:“回来吧,塬上的端午,永远候着你。”那承载着乡愁和记忆的端午,永远是游子们心中最温暖的牵挂。(周炜勇)